芯片大佬都痴迷战争。

任正非有军旅生涯，副团级军官。华为，讲究军事作风，充斥军事用语 —— 战役、军团、干部、前线、后方、铁三角、攻山头…… 任正非的名言，“让听得见炮声的人指挥战斗”。挥一挥拳头，每年誓师大会，雄赳赳，气昂昂。面对封锁，华为进入战时状态。当说服英国允许华为建设 5G，任正非振奋宣布华为打赢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巧了。张忠谋，也痴迷斯大林格勒。2008 年台积电迎战 GlobalFoundries。张忠谋说，代工行业是台积电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台积电是冰天雪地里的苏军，事关生死，不许撤退，不在乎代价（no doubt of the outcome）。

2016 年，台积电迎战 Inte 和三星。张忠谋再下檄文，又说这是台积电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来犯者再不退，就全歼他们。Intel 想来代工行业试试水，就让它知道水有多冷。

这一年，Andy Grove 去世。这位 Intel 帝国的缔造者，应该不觉得任正非和张忠谋有资格谈论斯大林格勒。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最大最惨的战役，双方一共阵亡 71 万人，每当苏军援军进入，士兵活不过 1 天，军官活不过 3 天。

Grove 的父亲追随德军，参与了 1942 年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战败失踪。随后，德国占领匈牙利。准备把 Grove 这家犹太人送进集中营的毒气室，突然，苏联攻入匈牙利。不过，没有和平，士兵们强奸了 Grove 的母亲。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战后，Grove 逃离家乡，远遁美国。

Noyce 和 Moore 创立了 Intel。不过，他俩最成功的，是为 Intel 招聘了第一位员工 ——Andy Grove。往后的岁月里，Noyce 沉迷于买游艇，交很多很多很多女朋友；Moore 因为提出 “摩尔定律” 沉迷当理论大师。是 Grove 披挂上阵，横刀立马，开疆拓土，带着 Intel 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终成芯片世界第一帝国。

经历二战苦难的犹太幸存者，往往平和慈目。但是 Grove 是个例外。在商界，他是出名的强悍好战。媒体笔下，他不友好，难相处。

跨国公司是全球化最大受益者，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业大佬全是国际分工的拥趸，闷声发大财。但是 Grove 又是个例外。晚年的他痛心于美国制造的衰退，斥责友商为什么要去国外生产。Grove 建议，对进口的工业品征重税，倒逼企业在美国建厂，政府补贴。

少年的他，在真实的战争里历经苦难。壮年的他，在芯片战争杀人如麻。晚年的他为贸易战奔走疾呼。

2016 年，Grove 结束了自己军功赫赫的一生，但是那片熟悉的土地依旧兵荒马乱。张忠谋打赢了属于他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如同当年 Intel 组建联盟，掀翻旧霸主 IBM 一样。英伟达、AMD 这些常年被 Intel 压制的小弟，揭竿而起，旌旗遮天。远方，苹果、华为、三星吹响移动时代进击的号角。就这样，Intel 帝国分崩离析。

这就是芯片战争。少年屠龙，成为新的恶龙，又不断引来新的少年。Intel 只是其中一个轮回，在商业帝国的起起落落里，多的是痴迷战争的勇士、狂徒、妄人和疯子。中国芯片要打的突围战，也会在这里找到依凭。

01 IBM：佛祖撤退

乔布斯一身吃过最大的亏就来自 IBM。

第二次世界大战，赢在生产，赢在科技。IBM 是其中获益最大的企业。

战前，这家主营生产打孔机、制表机的美国企业，既卖给盟军，也卖给纳粹。战火纷飞的两方，都在使用 IBM 最先进的机器管理后勤，统计数据。随后 IBM 彻底转入军事生产，造机枪、瞄准器、发动机，开发了著名的勃朗宁步枪，M1 卡宾枪。抱着美国军方的大腿，IBM 不仅间接参与了原子弹计划，而且，窥探到美国军方在搞的一个新玩意 —— 美军在研制一种叫做 “继电器式计算机” 的机器，用于计算导弹轨迹。

IBM 挖走了这个项目的灵魂人物 —— 冯・诺伊曼博士，再烧上美国造原子弹 25 倍的研发费用，拿出了世界第一代大型计算机 ——IBM 360。

这下牛逼大了。人类的复杂统计和计算，可以由人工交给机器了。政府、军方、大企业、银行、大学排着队问 IBM 买机器。一台台庞然大物的计算机运出去，IBM 领导了人类计算机革命，赚得盆满钵满。

接下来，张忠谋、Intel、乔布斯、任正非、AMD，这些如今主宰芯片世界的名字，都将和 IBM 纠缠在一起，拨弄彼此的命运。

张忠谋其实是文艺青年。大学的第一站在哈佛大学研究莎士比亚，看看周围的白人教授，Morris（张忠谋英文名）觉得一个华人移民如果要实现中产梦想，还是当工程师靠谱点，于是转学去了麻省理工（MIT）学机械。

历史的进程，个人的奋斗，真是缺一不可。加入半导体行业的青年才俊何止千万，但是成为大佬的就那么几个。张忠谋的转机就是 IBM。

27 岁的张忠谋加入德州仪器（Texas Instruments），被随意分配到生产线上，很快就展现出自己是天选打工人。上班工作认真，下班主动学习，通过改变温度、使用不同合金、改变镕炉时间，大大提升了生产线的良品率。

这件事惊动了 IBM。因为张忠谋所在的这条生产线，德州仪器专供 IBM 生产。IBM 委托生产的这个部件，良品率极低，但是 IBM 惊奇的发现，在遍布全国的供应商里，德州仪器表现格外好。于是，喜出望外，作为行业老大，不耻下问，组织几乎全部的高管集体来德州仪器考察学习。

你要是德州仪器的老板，你也会乐开了花。一个毕业不久的年轻人，那么便宜的工资，却给你挣大订单，挣大面子。从此，张忠谋开启了平步青云的职业生涯。德州仪器安排他带薪去斯坦福大学读博士，学成归来，像坐直升机一样升职加薪，一直到成为公司三号人物，半导体世界最重要的华人。

芯片战争的前三十年，就是顺 IBM 者猖，逆 IBM 者亡。

早期的计算机，IBM 软硬件都自己做，掌控产业链绝对控制权。德州仪器的张忠谋为 IBM 供货，抱大腿发财。比尔・盖茨托妈妈的关系，成为 IBM 的供应商，迈出了成为世界首富的第一步。对比之下，创业公司 Intel 迟迟抱不上 IBM 大腿，只能去 IBM 看不上的地方，做一些低端芯片，在芯片战场捡边角料糊口。

搅局的人很快来了。

1976 年，乔布斯在车库创立 Apple，发明了人类第一款个人电脑（PC）。计算机再也不是需要占满整个屋子的庞然大物，而逐渐变成一个箱子大小的个人电脑。

不过，IBM 不以为然，认为个人电脑没有前途。大型计算机用于政府统计数据，银行制作报表，复杂科学计算。但是个人电脑，啥也干不了，当时没有互联网，而且极度贵，使用门槛高（代码指令）。

IBM 看不懂，于是静观其变。

一等就是四年。乔布斯有四年时间，把个人电脑这个不存在的市场耕耘出来，个人电脑功能一点点多了起来，可以给家庭记账，小孩画画……IBM 觉得成熟了，杀进来，1981 年 8 月推出 IBM 个人电脑。

IBM 发布的这一天，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正在苹果总部。盖茨已经通过抱 IBM 大腿实现了很多小目标，根据他的观察，苹果对 IBM 个人电脑一点都不在乎。的确如此，乔布斯买了一台 IBM 个人电脑，和团队一研究，大家一致认为太糟了，性能低下，毫无创新。乔布斯觉得，自己是 PC 的发明者，苹果都四岁了，何惧之有，尔要战，便战。最骚的是，苹果掏钱去一家大报买了一整版广告，展现最大的几个字是：欢迎 IBM—— 真的。

这是科技商业史里最自大最可笑的一幕。

现实很快就教这个 27 岁的年轻人做人。1982 年，apple Ⅱ 卖了 27.9 万台，IBM 个人电脑及同类产品 24 万台。到了 1983 年，苹果 42 万台。IBM 个人电脑卖了 130 万台，算上 IBM 兼容机，控制了 75% 的市场。

Business Week 写了篇盖棺定论的文章《个人电脑：赢家是……IBM》。只用了两年时间，IBM 就闪电般结束了战斗，取得压倒性胜利。

IBM 的确不是最好，但是就是赢了。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更会卖电脑，比如大公司的渠道，政府、银行给员工配 PC，都被 IBM 营销了。第二，有钱有势懂生态，所有软件公司都为 IBM 写程序。

这给乔布斯好好上了一课。商战就是这样，和世界杯一样，不是最好的赢。或者说，只有赢了才是最好的。年轻人，再锻炼锻炼吧，将来你会杀回来。下一次，你将变成一个独裁者，什么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成为颠覆芯片战争的人。

02 乔布斯：悟空无畏

乔布斯像极了大闹天空的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自封齐天大圣，挑战这个冰冷的世界。IBM 这个佛祖，一伸手，五指山便压住了他。

天庭混战，神仙打架，总有人渔翁得利。

那就是 Intel。

由于 IBM 给了苹果四年时间再出手，为了以闪电战把苹果扼杀在摇篮里，IBM 改了策略。从前的大型机，IBM 把软硬件都抓在自己手里。但这一次为了快速杀进个人电脑，IBM 选择了一种更开放的策略，芯片用了 Intel 的 8080，操作系统用了微软。

行业老大牵头，开拓了一种新的产业模式，个人电脑迅速形成产业分工，芯片、操作系统、存储器、显卡、磁盘、显示器、键盘、数据库……

和 IBM 个人电脑一样，Intel 8080 不是最好的芯片。很多人同意乔布斯的看法，那一年最好的芯片是苹果电脑用的摩托罗拉。同时代的人，提起 Intel，酸酸地提一嘴，命真好，被 IBM 选中了。

背靠 IBM 的大订单和影响力，Intel 和微软快速发育升级。

等到 IBM 反应过来，已经晚了。Intel 和微软做大，大家发现，只要采购 Intel 芯片和微软 Windows 操作系统，谁都可以生产个人电脑。IBM 的竞争对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

IBM 这才明白，自己虽然你打败了乔布斯这头猛虎，而代价却是养大了 Intel、微软这群狼。

IBM 再也不是计算机世界的主导。Wintel 联盟崛起，Intel 顺理成章当了芯片之王。

03 华为：二手刹车

IBM 挫败苹果个人电脑。表面上的原因有两个，第一，销售，第二，生态。

但是，更深一层看，乔布斯输在这一点，“创业者如何驾驭一家快速扩张的公司”。

当 IBM 入局，个人电脑的战争已经是一场很宏大，需要调动很多资源的多维度战争。这个不修边幅，灵感大于理性的嬉皮士辍学青年已经驾驭不了了。

这场大败后，苹果的投资人要求换帅，乔布斯同意。在几十个候选人里，乔布斯亲自选中了百事可乐前总裁 John Sculley，说出了那句荡气回肠的话，“你想卖一辈子糖水，还是和我一起改变世界”。前期两人亲如父子，不过，按照乔布斯古怪的性情，结局一点也不奇怪 —— 闹翻，乔布斯被苹果公司赶了出来。

被 IBM 击溃 —— 苹果换帅 —— 自己被赶走。在乔布斯看来，IBM 就是自己所有悲惨的根源。

图：乔布斯对 IBM 表达炙热的感情 

命运真是太有意思了。

“创业者如何驾驭一家快速扩张的公司”，这个问题，IBM 给了乔布斯人生的致命重击。却偏偏手把手帮中国的任正非度过危机。

围剿乔布斯，导致 IBM 后院起火，被 Intel 和微软造反夺权。当 IBM 失去计算机行业控制权，业绩一落千丈，从推动美国科技革命的时代英雄，沦为亏损的、臃肿的大公司病晚期患者。

直到郭士纳从天而降，通过一场改革拯救 IBM。这段经历被写成《谁说大象不能起舞》。

在众多举措中，事关芯片战争的是这一条。郭士纳，不再纠结于从微软和 Intel 手里夺回个人电脑战场。而是另辟蹊径，从这场宏大的战争里抽身，从设备制造商，转型为技术服务商。

郭士纳的观察和思考是这样的。的确，越来越多的企业在采购个人电脑，不过，买电脑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郭士纳发现，随着电脑普及、互联网萌芽，大多数企业在新技术面前惊慌失措。IBM 的策略是，不再仅仅卖电脑，而是把重心集中到为企业服务 —— 企业有什么需求，比如优化财务流程、项目执行、后勤管理、合同报价等等，IBM 就设计解决方案，而且帮企业落地，采购多少电脑， 安装什么软件，怎么给员工培训，等等等等。

不是为了卖电脑给你，而是更本质，帮你实现目标 —— 这就是技术咨询服务。

这样一来，IBM 不再盯着自己一年卖多少台电脑，多少套软件。给企业设计的方案，也是开放的，可以采购 IBM 的电脑和软件，也可以买别家的，IBM 提建议，最终客户说了算。

这招很厉害，曾经的 IBM 树敌无数，现在化敌为友，不仅不和你们打了，而且我去服务客户了，你们谁和我关系好，我就多推荐谁家产品。

赢了！IBM 放弃了！曾经凶煞的王，现在成了和善的叨絮的大爷。Intel 心里乐坏了，看着年迈的老大哥转身离开，和微软站在尸骨粼粼的战场中央，从现在开始自己说一不二。

商战真的太精彩了。IBM 看似退出江湖，实则以退为进，给 Intel 和微软这对叛徒，种下无数的祸根。

1997 年，任正非走访美国，参观了 IBM、贝尔实验室、惠普。这是改变华为的一次旅行。不过，任正非是带着问题而来，而这个问题正是 ——“创业者如何驾驭一家快速扩张的公司”。

这一年，任正非绝望地发现，华为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华为，最早是倒卖交换机的二手贩子，在香港、珠海拿货，卖到中国县级邮电局、乡镇、矿山。毛利极高，生活极滋润，同时代 “先富起来” 的民营企业家，到这一步，已经很成功，大多数也停在这，富裕舒适地过一生。但是任正非有野心，孤注一掷做自研。早期的产品，质量不行，靠销售拼。一个华为的销售，一年多可以跑 500 个县，以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信部的大领导都说，要向华为学习。

步子迈大了，终于扯到蛋。各地的 “游击队长” 逐渐自由发挥，任正非领导不动，几乎开不了全国性的办公会，总是任正非飞到诸侯的地盘听汇报，诸侯怎么说就怎么办。研发也是一团乱，财务这种任正非完全不懂的事就更别提了。华为派系林立，到处是山头，任正非什么事都推不下去。

郭士纳正在表演大象跳舞，这让来访 IBM 的任正非不想走了。华为还没有国际化，即使在中国都名不见经传，对 IBM 来说，实在无法辨认这位略显土气的中年男人。谁能想到，这将是 IBM 转型后，最重要、最成功的一笔 case。早期的华为员工都听过这个笑话。一向很抠的任正非，终于把开了十年的二手标致换成了宝马。一有空就在深圳大道兜风，开天窗，开音响，看风景，听英语。超过一辆慢腾腾的旧车，司机就是郭士纳，任正非大喊：你开过宝马吗？然后飞驰而过。过了一会，又从后面超过郭士纳，又大喊：你开过宝马吗？如此三次，郭士纳生气了，喊回去：你 TM 什么意思！任正非，大喊：快告诉宝马的刹车在哪里？！

IBM 给华为造的刹车，全是郭士 IBM 改革的干货。比如后来对华为影响很大的 IPD 集成产品开发方法，大大改善了新品开发的流程，精确时间、控制研发费用。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会触动很多人利益。但是任正非认准了 IBM，放出狠话，华为要 “削足适履”，不能理解 IBM 的 IPD 改革内涵的人，请出去，一个月清理一次。

最终，任正非从 IBM 取来的经，融入的华为的 DNA。从此，这家公司的特点，一边是毛选里的政治军事用语，一边是 IPD、ISC、PMT、ITMT、PDT、LPDT 这样的英文缩写。

IBM 收钱不含糊，华为 1997 年收入才 41 亿，但是任正非在 3000 万美元的技术服务合同上签了字。最终，IBM 伴随华为二十几年，收走的咨询费在几十亿美元级别（还不算顺带推销的设备、软件）。这是中国商业史上最贵的咨询服务，不过哪又怎样呢，华为渡过险滩，破船变航母，年收入跨过千亿美元。

历史真的很有意思，任正非去 IBM 取经的同一年，IBM 还狠狠点拨了台积电。也就是说，同一年，IBM 影响了未来中国市值最高的两家企业。

就好像，曾经的战神，败了，下山的途中遇到两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一人赠一把宝剑，指指山顶，你们上去吧，闹他个天翻地覆。

04 台积电：卿本佳人

早年的半导体圈子很小很小。20 多岁的张忠谋和同龄的 Intel 创始人 Noyce、Moore 经常一起开会，喝酒，吐槽肖克利。酩酊大醉后，小伙子们肩搂肩，从酒馆走回酒店，迎着雪花唱着歌。

台积电刚成立，张忠谋就找了老东家德州仪器和好朋友 Intel，要投资，但是都没给。德州仪器很有钱，但觉得根本就没有芯片代工这个市场。Moore 搂着张忠谋的肩膀，就像他们喝酒、在雪花里唱歌的样子，很认真地说，Morris，你有太多好主意，但是，这个真不是。

这不是嘲讽。芯片代工，需求来自美国，技术授权也来自美国，干的都是别人不想干的活。本质上，也就比东亚人为欧美代工衣服鞋袜，高级一点点。

台积电的早期技术授权多来自 IBM。

这依旧和郭士纳的改革有关。

郭士纳为了拯救 IBM 这头大象，一直在通过卖卖卖瘦身。郭士纳发现，IBM 实验室有很多很牛的技术，但是 IBM 在商战上一败涂地。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当时的 IBM 已经没有战力把实验室成果商业化。

为了让大象跳舞，郭士纳决定开放 IBM 科研成果，用合理的价格授权给别人使用。这个决定，深刻影响了芯片制造行业。尽管 Intel 等巨头也对外授权技术，但是总有所保留。而 IBM 已经完成战略转型（不做 IT 巨头，做咨询服务），而且本来底子就好，因此拿出来授权的技术，确实很不错。

面对 IBM 的馈赠，张忠谋又感激，又悲痛。感激的是，没拉来德州仪器和 Intel 的支持，但有 IBM 的技术，代工这事能干了。悲痛的是，IBM 的技术多好啊，现在大放送，于是，不光我张忠谋能干，那么多竞争对手都能干。

都是 1997 年，不过方向是反的。任正非访美，拥抱 IBM。而张忠谋，之前和 IBM 亲密合作，这一年决定，要出走。

1997 年，IBM 发表一篇 0.13 微米铜制程技术的论文。台积电眼前一亮，之前都用铝，现在 IBM 提供了新思路。和往常一样，IBM 陆续和各家谈一个合适的价格，授权使用。但是这一次，台积电叛逆，像一个长大的孩子，决定出走。

张忠谋高度肯定 IBM 提出铜的方向是对的，但是台积电不再问 IBM 买技术了，而是自研，在 IBM 论文的基础上，自研技术细节。

芯片代工企业已经很多，整个东南亚乌压压一片，遍布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只要用 IBM 的技术，大家实力都差不多。比如，张忠谋前期最主要的对手，同样在岛内的联电，就果断采用 IBM 的 0.13 微米铜制程技术。

但是，台积电自研成功了。

台积电能从一众芯片代工打工人里脱颖而出，我们公认，有这样几场出奇制胜的战役。第一次在 IBM 技术论文上，成功自研了 0.13 微米铜制程技术。第二次，湿法光刻技术突破，这一仗统领台积电的林本坚是 IBM 培养的老兵。

插向 Intel 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已经图穷匕见。

04 AMD 和英伟达：旌旗遮天

IBM 也不是傻白甜。为了提防小弟造反，设计了牵制制度，比如，为了防止芯片供应商一家独大，IBM 要求两个以上的供应商。

除了 Intel 还相中了 AMD。

但 Intel 实在领先太多，IBM 就拉偏架，比如强迫 Intel 教 AMD 技术，强行把 Intel 的订单转给 AMD，还要 Intel 帮助 AMD 落地。

Intel，当然心里不痛快。为了拿 IBM 的大订单，委曲求全。

可是，AMD 真是付不起的阿斗。说起来吧，自己是 CPU 世界第二，但是市值常年只有 Intel 的几十分之一。大多数时候，Intel 仅仅凭银行存款就可以把 AMD 买下来。就是那种，一刷卡，滴，交易完成，那种感觉。

不过，Intel 突然释怀了。即使老大哥 IBM 已经滚蛋，自己也主动关心 AMD 这个小老弟，帮助他成长。为啥？因为反垄断。你看看亲密盟友微软被整的那副狼狈样。

久而久之，AMD 也认命了，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 摆烂。

2012 年 AMD 市值已经只剩 Intel 的 1%，来了新的总裁 —— 苏姿丰。

苏姿丰在 IBM 干了 13 年，看着这家 IT 霸主，在失势后落魄，再跟着郭士纳，力挽狂澜。如今坐在 AMD 的帅位，想起 IBM、Intel、AMD 的爱恨情仇，壮怀激烈。

同样被 Intel 多年压着抬不起头的还有做显卡的英伟达。个人电脑，CPU 和操作系统是必须的，Intel 和微软是王。游戏显卡存在感要弱很多，做跟班，看大哥吃肉。

挑战 Intel 这个共同的目标，让苏姿丰、黄仁勋、张忠谋，三个华人凑在了一起。AMD 和英伟达专注设计芯片，台积电专注制造芯片。

Intel 坚持 IDM 模式，架构开发、芯片设计、芯片制造、芯片封装都自己干。帝国虽庞大，总是可以找到薄弱的环节。很多人知道 Intel 提出的摩尔定律，但是还有一个定律，Tick-Tock。取自时钟的声音，Intel 总结芯片行业每两年一个循环，Tick 的这一年拼芯片制造，战场在缩小晶片面积、减小能耗和发热量。Tock 的这一年拼芯片设计，战场在更新微处理器架构，提升效能。

Intel 今年和英伟达、AMD 拼芯片设计，明年和台积电拼芯片制造。全年打仗，刺刀永远见红，却少了战争必要的休整。于是，每个人对 Intel 的一点小胜，汇集起来就是时代对 Intel 的大胜。

英伟达，弯道超车。随着游戏越来越逼真细节越来越丰富，处理图像的 GPU 越来越强，在算力上超过了 Intel 称霸的 CPU。

AMD，正面硬刚，每一代 CPU 和 Intel 真刀真枪拼性能，直到推出 Zen 架构，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压抑多年的屈辱，化成一声怒吼。

这场胜利，军功章的一半是台积电的策应。Intel 用第五代酷睿处理器 Broadwell 狙击 AMD 的 Zen，芯片制造，Intel 押注尼康的沉浸式光刻技术（Immersion）。台积电重用 IBM 老兵林本坚，赌阿斯麦 EUV 光刻机。台积电赌对了，帮助 AMD 的 Zen 系列从 32nm 一跃杀进 7nm。而 Intel 本来凭 14nm 领先，但是赌错了技术，进军 10nm 连连失败，主力部队原地被困七年，只能眼巴巴看着 AMD 和台积电攻城略地，杀的 Intel 丢盔卸甲。

深陷围攻，Intel 在一场场车轮战的战役里筋疲力尽，更没有精力注意，那个颠覆时代的人回来了。

05 乔布斯：大圣归来

乔布斯发明个人电脑，开启一个大争的乱世。IBM 帝国意外坍塌，Intel 和微软一统江湖。

乔布斯历经放逐，自我蜕变，重回苹果。

他已不是从前那么幼稚的少年。他明白了战争里，有时候，有一种胜利叫做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做坚守。

乔布斯亲手完成了 Intel 霸权的认证。

当年 IBM 个人电脑带着 Intel 的芯片杀进来，乔布斯一口咬定，这不是最好的电脑，这不是最好的芯片。

40 多年里，苹果都拒绝使用 Intel 的芯片，哪怕在乔布斯被赶走的那段时间，哪怕 Intel 已经占领了 90% 的市场。苹果始终是 Intel 帝国疆土上的空白。

都在期待乔布斯继续领导这段 1984 式的抗争，杀他个天昏地暗。但是，没想到。

2006 年，苹果的 Macworld 大会上，Intel 的 CEO 身穿防护服穿过干冰烟雾，将怀中的硅片交给乔布斯，大喊，“报告 Steve，Intel 准备好了”。苹果用上了 Intel 的芯片，40 年的攻伐画上句号。

忠实的苹果老粉丝，极度失望，有人痛哭流涕，指着乔布斯骂，你这个叛徒。

不过，这一幕奏响了 Intel 帝国最辉煌的音符，却同时也开启了帝国挽歌的序章。

当乔布斯开启和 Intel 亲密的合作，顺便分享了一个秘密，苹果正在开发一款很厉害的手机，希望 Intel 能为这款手机设计芯片。

时任 Intel 的话事人 Otellini 却拒绝了，这位 CFO 出身的统帅，认为苹果的建议利润空间不大，且有风险。当时的 Intel 是人类历史上赚了最多钱的芯片公司，有着极好的毛利率。

Intel 错过了一个史诗级别的机会。

这也是人类商业历史上的经典一幕。如同当年乔布斯花钱给 IBM 打广告一样，只是这一次主角成了 Intel。往后只要提 CFO 误国，职业经理人短视，都必然举 Intel 拒绝乔布斯的例子。

乔布斯推出的这款手机正是 iPhone。此时距离 Intel 亮相苹果发布会，登上巅峰，仅仅过去了 365 天。

1976 年，乔布斯开启的 PC 时代结束了，从这一天开始，智能手机为代表的移动设备才是兵家必争之地。看清这一点的，除了开创者乔布斯，就是张忠谋。

张忠谋已经是 70 多岁的老人，几年前退休，含饴弄孙。却因为看到新时代，心潮澎湃，廉颇饭否。

当时正值次贷危机，全球经济低迷，台积电新管理层的思路是控制成本，裁员精简，留足现金流，活下去。老爷子看不下去了，2009 年复出，亲手废掉了曾经自己钦定的接班人。

省什么省，这样的机会，一生能遇到几次。台积电在经济危机里逆势扩张，玩命干。

创业这件事，几十年的时间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庸常和重复。但有那么三四次，或者说，也就那么三四次，做出独特的决定，咬着牙冲一下，就迈上一个很大的台阶。人生也是如此。

台积电关键的几件事，第一次，自研铜制程，第二次，EUV 光刻。第三次，就是这一次，预见移动时代，趁着经济危机逆势扩张。

华为也是。1997 年本来要散了，任正非力主借兵 IBM 平定内乱，并且确立华为未来二十多年的一项重要战略，“向美国学习，才能打败美国同行”。这一次，乔布斯开创的移动时代，华为也趁机上了一个大台阶，从万亿级别的电信设备战场，杀进又一个万亿级别的消费电子战场，天花板打开了。

对比之下，时代面前的 Intel 是进退失据的。

在宏观上，Intel 虽然认识到拒绝乔布斯是一个超级超级巨大巨大的错误，奋起直追。可惜个人电脑时代的芯片帝国，建立在 x86 架构基础上，特点是性能强，但是能耗高（因为电脑插电）。而移动设备，必须性能和能耗平衡（因为电池），恰恰是过往的成功在战略、产品、研发、架构上牢牢锁死了 Intel 的突围。最终只能蜷缩在原地，看着苹果、华为、三星掀起移动化革命，地裂山摇。

在微观上，台积电把芯片代工变成了一个 “好主意”，AMD、英伟达犯下作乱，不仅在原有的疆土里和 Intel 寸土必争，而且在数据中心，自动驾驶汽车等新战场，重拳出击。

曾经，拿着望远镜也看不到对手。但是在 2017 年，台积电超越 Intel，成为我们这颗星球上第一大半导体公司。英伟达的市值动不动就是四五个 Intel。就连曾经孱弱的小弟，那个随时靠刷银行存款就能收购的 AMD，也在 2022 年市值反超 Intel。

06 尾声

IBM 不可一世，捏灭乔布斯。Intel 谋反称王。华为、台积电拾得前人利剑。最终，乔布斯归来，群雄揭竿而起，Intel 帝国崩溃。

这就是芯片战争。

在中国芯片被掐脖子的当下，格外感慨。这里不仅有张忠谋、任正非、苏姿丰、黄仁勋一众华人面孔作为主将穿插其中。而且，芯片战争里多的是以弱胜强，以下犯上。

其实，国家意志想参与这场战争，也不是新鲜事。日本、韩国、马来西亚、新加坡都曾对芯片产业放出豪言壮语，不够，后来都随风飘零。现在，美国的 Chips and Science Act 和欧盟的芯片振兴计划，也不会是什么新东西。芯片战争，商业创新才是主战场，国家意志只能做配角。

中国支持力度不算小了，远的 908、909 不提，就拿本世纪来说，2001 年的 “十五” 计划开始，半导体行业年年都是重点战略产业。但是，二十多年后，还是被掐脖子，现在正在对千亿大基金反腐算账。

熟读芯片战争，你会发现，国家过分热心的出手，往往被骗或者被 “骗”。因为当国家揣着几千亿准备投资，为了谨慎，肯定要咨询一下这个行业最资深的专家、最权威的领袖。40 年代，意气风发的 IBM 总裁沃森会告诉你，全世界只需要 5 台大型机就够了。80 年代，大神摩尔会很笃定的拍着你的肩膀说，代工不是好主意。2006 年，我们去拜访祝贺刚刚一统天下的 Intel，应该也只会看到一张缜密计算的 PPT，结尾写着，押注手机芯片没有前途。

芯片战争，赢在蔑视权威。

几千亿的补贴打水漂，是小事。更坏的恶果是，补贴了错误的路线，那些（某个时间段的 IBM 和 Intel）傲慢的、僵化的、仗势欺人的商业力量因为有补贴，反而不死。那么那些（某个时间段的乔布斯、台积电）创新的、卓绝的、颠覆的想法就更难脱颖而出。

因为，创新是无法预见的。

不应该资助某个企业、某条技术路线，而应该去维护一个好环境。比如，补贴大学的基础科研，培养大量本科、研究生、博士。为芯片战争的前线，提供源源不断的士兵、军官、新式武器、新的打法。

市场机制是赢得芯片战争的秘诀。游戏、短视频、互联网、数据中心这些芯片采购大户，需要重回确定性的发展。由于被掐脖子，或者筹备 Plan B，逼他们去挑选有潜力的新的技术方案和新的商业创新。由于花自己的钱，事关公司利润，他们会更高效、更公正、更主动的寻找中国芯片里的好苗子。比补贴扶持要靠谱多了。

台积电去美国建厂，昨天的典礼上，91 岁张忠谋、80 岁拜登、苹果 CEO 一同出席。不过，如果真的把芯片视为战争，就没必要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

如果真的把芯片视为战争，那就要承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毕竟在强烈的东西方国家意志下，粮草、“千军” 都不是问题。但是芯片战争的每一次转折，都来自异于常人的洞察，极度寂寞的坚守，疯子一样的品格，和挑战权威的勇气。就像 Andy Grove 说的，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

要相信企业家精神。芯片战争，只会赢在中国人敢想敢为的时代。

来源：衣公子的剑 微信号：yigongzidejian